编者按:酒桌之上,斗酒拼量不是豪爽,酩酊大醉绝非情谊。真正的交往,不必靠酒精丈量真心,真挚的情谊,何须用醉态证明诚意。少一点酒桌上的喧嚣,多一份清醒自持的从容,让文明之风吹遍道州大地。
案头的紫砂壶正氤氲着热气,碧螺春的清香漫过指尖时,总会想起三十年前那个冬夜。道县的“东阳茅台”从塑料胶桶里飘出的香味,混着炭火的气息钻进鼻孔,我和三五个兄弟围着炭盆火前,手中的粗瓷碗里晃着琥珀色的米酒。在“兄弟感情深,一口闷!”的吆喝中,满桌的酒碗便叮叮当当碰在一起,烈酒滑过喉咙时,像吞了团火,却把心里烧得滚烫。那时总觉得,没有什么情谊是一杯酒焐不热的,没有什么难事是一场醉解不开的。
酒坛里的青春:以醉为欢的江湖
道县的酒文化,是刻在骨子里的。道县的山地里藏着太多故事,都得用酒来泡开。长辈们说,以前跑船的汉子过险滩,上船前必喝三碗米酒,一是壮胆,二是驱寒,三是怕万一有个闪失,也算醉着走得痛快。这股子烈性,传到我们这代,就变成了“宁可伤身体,也不伤感情”的信条。
年轻时的我也不例外,生性直爽,有着道县人骨子里的血性,对酒情有独钟,有着“莫使金樽空对月”的豪迈,也有着“斗酒十千恣欢谑”的烈性。
90年代刚参加工作,分在农村片小教书,赶上同事老父亲过生日,请了电影队来村里放电影庆祝。我被安排陪放映员喝酒,那人是桥头乡的,酒量如海,端着粗瓷碗说:“道县的酒,得用碗喝才过瘾!”我们面前摆着的是自家酿的头道红薯酒,入口绵甜,后劲却足得吓人。他一碗,我一碗,不知喝了多少,只记得月光洒在晒谷坪上,酒碗里晃着星星,后来连谁先倒在粘禾草堆里都忘了。第二天傍晚醒来,躺在村民的柴房里,听人说电影根本没放成——放映员醉得连放映机放哪都找不到了,我则抱着柱子喊“再来一碗”,这事成了村里好几年的笑谈。
后来,二十多岁在桥头乡中学任职时,最怕的是中午的酒局,却又最盼着中午的酒局。兄弟单位的人来了,进门先递烟,坐下就摆酒,三两装的茶杯当酒杯倒得满满当当,酒液晃得人眼晕。有次学校领导拍着我肩膀说:“小何年轻,多敬领导几杯,这是工作!”我那时年轻意气风发豪爽得很,不懂什么弯弯绕绕,只知道“工作”二字是天职重如泰山。拧开一斤装葡萄糖瓶子的糁子酒塑料胶盖,我学着别人的样子,杯口碰着杯底,听着校长“前途无量”的美言,将美酒一仰脖子就是一口见底。烈酒像刀片刮过食道,胃里立刻翻江倒海,可脸上还得笑着说“再来一杯”。
最荒唐的一次,是中午陪客喝到酩酊大醉,趴在桌上人事不省。同事慌忙叫了村医,扎着吊针在办公室的长椅上醒酒。到了傍晚,又有领导突然来了,说是视察工作。我还没从宿醉里缓过神,看见领导的酒杯举起,竟鬼使神差地拔了针头,踉跄着凑过去:“领导,我敬您……”那杯酒下肚,只觉得天旋地转,眼前的灯光变成了一团团火球,再醒来时,已是第二天凌晨,手背上还留着针眼,妻子坐在床边抹眼泪,桌上的搪瓷缸里,红糖水下沉着几片姜——那是道县人醒酒的偏方。
有次去邻镇拜访老同学,两人在路边摊点了盘花生米,对着一瓶“糁子酒”就喝了起来。他说在城里学校打拼的苦,我说在农村学校工作的难,酒越喝越凶,话越说越密,最后趴在桌子底下,抱着酒瓶称兄道弟。天亮时被摊主叫醒,才发现两人把人家的煤炉都碰翻了,炭火燎了裤脚,却浑然不觉。
每每喝醉了,看着书上的笑话自我解嘲:自己好喝酒的理由是喝酒好,分析醉酒的原因是酒好喝,下次整改意见是喝好酒。那时总以为,醉是一种本事。能喝、敢喝、喝不倒,就是有面子、有担当、有前途。酒桌上的豪言壮语比公文上的签字更算数,醉酒后的掏心窝子比会议室的发言更真诚。我们在酒坛里浸泡着青春,以为这就是江湖,这就是人生——热辣、浓烈,带着点不管不顾的莽撞。
酒醒后的怅然:身体岁月的警告
第一次对酒产生畏惧,是在四十岁那年。单位体检,报告单上“胃炎”两个字刺得人眼睛疼。医生是个老中医,拿着片子叹气道:“你这胃,就像被水泡烂的木头,再喝,神仙也救不了。”我把报告单折成小方块,塞进衬衫口袋,像揣着份判决书。
可道县的酒局,哪是一张纸能挡得住的?老同学、老朋友们见面,先拍你口袋:“又揣着体检单呢?没事,医生的话听一半就行!” 有次在侄子的婚宴上,表兄端着酒杯过来:“就喝一口,沾沾喜气,这总不能拒绝吧?”盛情难却,抿了一口,那熟悉的辛辣感刚漫上来,胃里就像被针扎了一下,疼得我直冒冷汗。
真正让我心惊的,是身边人的变故。老同学老同桌老陈,元旦请客喝了半斤高度酒,夜里呕吐物堵塞呼吸道窒息,抢救了好几天也没有抢救过来。送他葬礼那天,天下着小雨,他才八岁的儿子红着眼圈对我说:“我爸总说,喝死也值,可他答应带我去北京的,还没去呢……”后来又听说,邻镇的一个干部,陪客人喝酒猝死在酒桌上,家属闹着要说法,参与喝酒的人都受了处分,赔了钱,却再也换不回一条命……一桩桩生命的代价令人惊恐不安,一个个血的教训让我闭目深思。
那些“感情深,打吊针”的玩笑,突然变得沉重起来。酒桌上的“豪言壮语”,酒醒后只剩满地狼藉;曾经信奉的“对酒当歌”,其实是自欺欺人的放荡;那些“不醉不归” 的约定,背后可能是家人彻夜的等待。有次喝到半夜回家,钥匙插不进锁孔,妻子打开门,看见我扶着墙干呕,突然就哭了:“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,我和孩子怎么办?” 那哭声像锥子,扎得我心口生疼。
我开始学着找借口。“吃药呢,忌酒。”可总有人说 “中药没事,西药也不怕”;“开车了,不能喝。”又有人说“找代驾”;“晚上加班,写材料。”可有人劝说“醉酒诗百篇”。最管用的,是说“下个月一号开始戒酒”,这话一说,满桌人就笑:“又来这套,先喝了这顿再说!”于是戒前猛喝一场,美其名曰“告别酒坛”,开戒又恶补一通,说是“将损失夺回来”。反反复复,像个没长大的孩子,在放纵与克制之间摇摆。
贾平凹在《废都》里民谣中写道:“革命的小酒天天醉,喝红了眼睛喝坏了胃,喝得老婆背靠背……” 读这话时,我正坐在沙发上揉着发胀的胃,妻子在厨房刷碗,背对着我一言不发。结婚二十多年,她从一开始的劝说,到后来的叹息,再到如今的沉默,我知道,那沉默里藏着多少失望。
茶盏中的新生:清欢自足的时光
改变是从去年春天开始的。道县的街头突然多了许多茶庄,以前的“老酒馆”换了招牌,变成“聚贤茶社”。单位里开会,领导在台上说:“现在提倡移风易俗,不准斗酒酗酒,谁再拼酒醉酒,就是陈规陋习歪风邪气,得改!”
起初还有些不适应。朋友约着见面,说“去茶庄坐坐”,我竟有些手足无措。推开玻璃门,茶香扑面而来,取代了往日的酒气;红木茶桌上摆着精致的茶杯,代替了粗瓷大碗。茶艺师温杯、洗茶、注水,动作轻柔得像在绣花,热水注入紫砂壶时,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,竟比酒桌上的划拳声更让人安心。
第一杯茶是龙井,浅绿的茶汤里浮着嫩芽,喝进嘴里先是微苦,咽下去却有股甘甜从舌根冒出来。以前总觉得茶太淡,哪有酒来得痛快,可那天看着茶叶在水里舒展,突然就懂了“茶如人生”的意思——慢慢品,才能尝出滋味。
酒友们渐渐成了茶友。以前见面就问“喝多少”,现在碰面总说“最近喝什么茶”。林哥以前是酒桌上的“拼命三郎”,如今捧着茶杯说:“喝了三十年酒,才知道茶这么好。” 他有高血压,医生让戒酒,现在每天泡一壶菊花茶,血压竟稳定了不少。静姐以前总抱怨丈夫喝酒晚归,现在夫妻俩周末去茶庄,她学茶艺,他看报纸,成了同事们的一段佳话。
最难得的是时间变多了。以前醉醺醺的周末,醒来已近中午,如今清晨就能爬起来,陪父亲去河边散步。道县的潇水河涨水时,河面雾蒙蒙的,父亲指着远处的浮桥说:“你年轻的时候总在这桥边钓鱼,钓上来的鱼还不够下酒的。”我突然想起,自己已经很多年没陪父亲钓过鱼了。
女儿高考那年,我每天晚上给她泡杯金银花茶。她写作业累了,就捧着茶杯跟我聊天,说班里的趣事,说对未来的憧憬。有次她突然说:“爸,你现在不喝酒了,脾气好多了。” 我愣了一下,才发现自己确实很久没跟人红过脸了。以前喝了酒,总爱跟人争个高下,现在捧着茶杯,听别人说话时,倒能沉下心来琢磨琢磨。
酒局少了,家庭聚会多了。妻子的笑容也多了,她学着做茶点,艾叶糕、糯米酥,摆在青瓷盘里,配着我的普洱茶,竟有了几分雅致。有次回老家,亲戚们说:“阿云现在看着比以前年轻了。”我摸着脸颊,想起镜子里的自己,确实少了些红血丝,多了些平和气。
人生中的醒悟:文化生活的哲学
有人说,戒酒会影响经济,少了酒局,饭店的生意淡了。可道县的茶庄越来越火,茶具店、茶叶铺也多了起来。以前请人办事,先问 “喝什么酒”,现在见面就说 “喝什么茶”。茶桌上谈生意,少了几分酒气的冲动,多了几分清醒的理智,反而更容易成事儿。
其实酒与茶,本无高低之分,不过是不同人生阶段的选择。年轻时爱酒的热烈,是因为心里有团火,想烧尽世间的不平;中年后爱茶的清和,是懂得了水火相济,刚柔并济才是生活的常态。道县的酒文化里,藏着道县人的耿直与仗义;而茶桌间的默契,又透着中国人的含蓄与智慧。
前几日,当年一起在桥头乡喝酒的老同事来了。我泡了壶陈年普洱,茶汤红得像琥珀,和当年的糁子酒一个颜色,却温和了许多。他喝了一口,咂咂嘴说:“早知如此,何必当初?要是早二十年就喝上茶,咱也能多活二十年,多干二十年事。”我笑着给他续上茶:“现在也不晚,等八十岁了,咱再喝口庆功酒。”
窗外的阳光透过竹帘,在茶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茶杯里的茶叶沉了底,像沉淀下来的岁月。那些醉过的夜,疼过的胃,错过的陪伴,都成了茶水里的回甘。原来生活最好的滋味,不是一口闷的浓烈,而是慢慢品的悠长。
从酒杯到茶盏,不过是从追逐喧嚣,到懂得安静;从以醉为欢,到以茶为友。这转变里,有对身体的敬畏,有对家庭的责任,更有对生活的重新理解——不是所有的情谊都要靠酒来维系,不是所有的心事都要靠醉来隐藏。就像道县的山,年轻时看它是阻碍,中年后看它是依靠;道县的水,年轻时看它是放纵,中年后看它是滋养。
茶还在续,话还在说,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。远处的潇水河静静流淌,载着道县的故事,也载着我们的岁月,一路向前,奔向更从容的远方。
来源:道县融媒体中心
作者:何云飞
编辑:郑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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